文/有寂
十五世纪末，一种苍白的螺旋体跨越了遥远的大西洋，来到了欧洲，在全世界掀起了长达五个世纪的惊涛骇浪，并直接或者间接导致了以下这些名人的死亡：贝多芬、恐怖伊凡、戈雅、海涅、马奈、舒伯特、舒曼、丢勒、波德莱尔、亚伯拉罕·林肯、达尔文、都德、福楼拜、莫泊桑、莫扎特、拿破仑、兰波、梵高、尼采、王尔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宁、詹姆斯·乔伊斯、托尔斯泰、艾尔卡彭、希特勒、斯大林。
谁谋杀了这些横跨整个艺术界甚至政界和黑帮的名人？癌症？黑死病？大流感？老年痴呆？共产主义？并不是，真正的答案则是伏尔泰所称的“西班牙从新大陆采集的第一枚果实”——一种在二十一世纪几乎销声匿迹的疾病——梅毒。
年，哥伦布从西班牙出发寻找前往亚洲的新航线。但是他却莫名其妙抵达了加勒比海群岛，停泊在了天堂般的港湾。除了枪炮、钢铁和天主教，这些西班牙人带来的最重要的是疾病。在全球都在大力纪念哥伦布的伟大发现、甚至美国学校还因此而放假的五个世纪前，欧洲人靠美洲人无法抵御的现代疾病和枪炮征服了整个大陆，造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种族灭绝，有一亿人因为谋杀与疾病而死，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
哥伦布的新发现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回到西班牙之后，他们的船上装满了黄金、奴隶、雪茄和异国情调的食物。同时，也带回了一些“看不见的偷渡者”——白人的耻辱、那不勒斯病、法国人病、大水痘——也就是梅毒。从此，梅毒按照人民的交往轨迹在世界范围内肆虐，开始了扬名立万之旅，光是死于这种疾病的欧洲人就达到了一千万。
梅毒是一种古老的微生物引起的，成为螺旋体，又叫密螺旋体。马萨诸塞大学的生物学家琳恩·马古利斯认为，一亿年前，在蟑螂们密封的肠子里就有许多的螺旋体。但对于它的进化以及和人类最初的关系，从来都是一个摇摆不定的谜团。如何评价梅毒的最初形态？没有定论，但它仍然是一个神秘的，充满隐喻和天谴意味的符号。
历史上将年查理八世的法国军队进攻那不勒斯这个特定的事件，作为了梅毒开始进攻世界的起源。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梅毒由各国佣兵的身体跑遍了家庭、旅馆、妓院，辗转于世界各地，沿着欧洲各大商路蔓延，就像是新的感染者身上经由血管的漫长旅行。十年内，所有的欧洲国家都受到了梅毒的袭击。年，达伽马从里斯本传染到了加尔各答，然后又传到了中国，被称为“广东疹子”；年，由中国传染到了日本，被称为“中国溃疡”。每个国家都怪责邻国将这种恶疾传入。俄罗斯说这是波兰人病，波兰人说是日耳曼人病，日耳曼人说是“西班牙痒”，法国人和意大利狗咬狗，穆斯林则怪罪于基督徒，颇有一种官僚作风。
占星学家宣称，年11月25日下午6点4分是这场性病爆发的预兆——火星和土星一起联合压制了木星，地球将出现混乱，出现洪水地震战争饥荒和可怕的性病。一旦确定了这种病和性有关，许多夫妻谨守一夫一妻制，以免不小心把梅毒带回了家。死亡人数增加到几百万人之后，性成为了一件危险的事，守贞成为了新的价值观——在梅毒的风头被艾滋病稳稳当当压下去之后的新世纪，明显大家又都忘记了几百年前发生的事。
“你在黑暗中所做的事，总有一天要摊在阳光下”——尤妮思·里夫斯护士引用一位梅毒治疗患者的话。年，梅毒已经从那不勒斯散播出去几十年，伊拉斯谟斯宣称这是所有疾病中最危险的。首先，第一期的患者会在身上长满奇怪的斑点、疣和瘤的赘生物还有角状的奇怪凸起，并且伴随高烧不止等怪异病状。之后，神奇的事情来了，梅毒会消失，让人误以为已经自愈，并在接下来的一生中不断进化，衍生出第二期和第三期的症状。第三期的梅毒会让人在极度痛苦中神经崩溃死去，很多时候还会导致骨质消融——常常是鼻子，或者头盖骨上留下一个巨大或数个巨大的黑洞。
成功的寄生物不会很快杀死宿主，因为具有吸引力的宿主，只要不出现流脓的伤口，就有更好的机会找到新的爱人继续经由性交传染。梅毒是一个如此沉默的心机婊，以至于让十九世纪的医学界感到困惑与着迷。大家称其为“伟大的模仿者”，因为它可以依靠模仿其他所有疾病的病症来装作自己是其他疾病，继而不被任何人发现。感谢黛博拉·海登这位学者从史料、传记和病例上的不懈钻研，文章开篇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的黑暗历史终于得以重见天日——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亡，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有那些天妒英才的掩卷叹息。
十五世纪末，针对梅毒的疯狂流行，医生们所想到的治疗方法甚至比疾病本身更糟。直到二十世纪，迷信的偏方仍然广为流传：希特勒正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内射而懊恼不已（当时认为梅毒是以精液为媒介传染的）年，有谣言说梅毒可以避免即将来袭的瘟疫，导致男人们疯狂涌向巴黎的妓院。从十七世纪开始，有人相信和健康的处男处女发生关系就可以将梅毒转移出体外，这种可怕的观念甚至在年还在南非存在：政府没办法破除丧心病狂的神话：男人以为和处女发生性关系就可以治疗艾滋病。因为强奸无法避免，家人只好为家里的处女购买昂贵的艾滋病保险。年，欧洲的炼金术师发明了水银疗法，梅毒患者接受水银治疗时每天都要关在蒸汽笼里长达一个月，并出现各种重金属中毒反应。过量的水银会导致口渴和疯狂流口水，为了制止脱水，必须用一块热铁压制头骨防止水银流出。这种地狱一般的酷刑直到二十世纪初都作为主要疗法来提醒人们注意洁身自好。
水银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患者，但其本身的副作用更加痛苦。你能想象波德莱尔在三期梅毒和水银中毒的双重打击下是如何写下：“我们的血液里都有共和的精神，就像我们的骨头里都有梅毒，我们是民主的，也是梅毒的。”这样的话吗？经历长达四百五十年的饮鸩止渴后，青霉素问世，这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发明之一。青霉素可以治疗所有时期的梅毒，梅毒一举成为世界上最容易治疗的性病，对于身体中普遍流淌着抗生素的中国人而言，梅毒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自愈。然而，梅毒并不会因此消亡，在伴随着青霉素的副作用治疗后，仍然有螺旋体隐秘地藏在脑部、眼睛、淋巴结以及太阳穴的动脉，并且依然有感染的可能性。只不过，在新的时代里，有一种比梅毒更加疯癫的天谴，没错，艾滋病。
让我们回到年1月的伊斯帕尼奥拉岛，哥伦布第二次来到这里。岛民们带着水果和鱼肉迎接这些海洋那边的客人，却迎来了任意的屠杀、强奸和奴役。他们一时兴起就会割掉土著们的五官，为了测试力气而砍掉土著的头，并且把刚出生的婴儿喂给狗吃。许多土著自杀并且杀掉自己的小孩，以免遭到基督徒们的凌辱——不知道上帝是否为依旧微笑着注视自己的子民的行径。
年9月，哥伦布开始生病，一年后，开始疯狂发烧，他的身体陷入了极度糟糕的状态，虚弱，无法照顾自己，精神恍惚，失忆。对于伊斯帕尼奥拉岛的居民而言，哥伦布没死真是太不幸了。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只是开始：进入二期和三期梅毒的哥伦布开始经历更多的并发症——这也导致他有了更多疯狂的行径。作为新大陆的发现者，哥伦布骄傲到屠杀西班牙人。后来遵循王命前来视察的特使刚下船就看到违抗哥伦布的人接二连三被吊死在港口，这让他大吃一惊，赶紧把哥伦布抓了起来送回西班牙。在回程时，哥伦布经历了发烧、酸痛、关节肿胀、神经衰弱和发疯。
年，哥伦布最后一次航行到新大陆。在哥斯达黎加的外海上，他开始出现幻觉，觉得自己是上帝派来的，他也听到一个凄惨的声音，提醒自己是在恪守《圣经》中的航行，要相信全能的上帝。讽刺的是，晚年在并发症斑疹伤寒和风湿性心脏病中病死的哥伦布一贫如洗，这时的他双腿瘫痪，并具有麻痹性痴呆。
在种族灭绝之后，美洲从来没有停止过复仇。年，那不勒斯是一个声色犬马的标榜。入侵的法国军队和营妓以及当地的民众一起寻欢作乐（意大利军风古已有之？）各国的军队加上繁荣的商业，再加上当时猖獗的肺炎、脑膜炎、天花、麻风、伤寒等一起席卷了整个欧洲，这也是那时候梅毒最火热的马甲——那不勒斯病。
时至今日，有些学者仍然会对哥伦布是史上第一位梅毒患者而感到忧虑。但是，你若现在到圣多明哥的哥伦布纪念堂问导游说：“你知道哥伦布是怎么死的吗？”他可能会笑着说：“是的，死于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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